纳迪尔沙遇刺身亡之后,其部将、普什图萨多赛部族(Saddozai)首领艾哈迈德汗(AhmadKhan Abdali,亦称“艾哈迈德沙”)自立为王,建立杜兰尼王朝(Durani),成为公认的近代阿富汗独立国家之父(Ahmad Shah Baba)。到1773年6月艾哈迈德沙死时,他的帝国控制地域西至呼罗珊,东至克什米尔与旁遮普,南抵印度洋之滨,北达阿姆河。杜兰尼王朝得以建立并急速扩张,其统治核心与财政经济支柱就是发动对外战争,掠夺战利品各部族瓜分,以此利益黏合原本矛盾重重的各部族,换取各部族领袖拥戴其为王,承担为其提供兵源的义务。艾哈迈德汗对外征伐掠夺的矛头主要指向印度,波斯得以喘息,印度次大陆则在艾哈迈德沙的10多次入侵里一次又一次淹没在尸山血海之中。仅第四次入侵时,艾哈迈德沙洗劫德里和马图拉运回阿富汗的财富就多达2.2亿卢比,相当于奥朗则布极盛时期莫卧儿帝国田赋岁入(3.3亿卢比)的2/3。相比之下,1757年普拉西战役后,胜利者英国东印度公司向孟加拉榨取的战争赔款总额是1000万卢比。从印度劫掠所得占到杜兰尼王朝政府财政收入的3/4,其中从旁遮普与克什米尔劫掠的战利品最多。[5]……由于这类掠夺型国家强盛之时财政收入中很大比例来自战争劫掠,所以他们的政府财政收入名称长期沿用《古兰经》第59章第7节而称作“战利品”。在被普遍视为阿拉伯帝国、乃至伊斯兰史上鼎盛时代的阿拔斯王朝,就是如此。[6]二、掠夺型国家体制的必然没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历史上“掠夺型国家”一时的“成功”给阿富汗这块土地带来了长久的负面后果:“掠夺型国家”体制决定了这样的国家一旦对外战争失利,其军队就会迅速从对外掠夺的利剑转为对内掠夺的利剑;注定了这样的国家必然军事政变、内战频繁,无法建立稳定、可预见的权力交接世代更替机制,曾经有过的积累在频繁的政变和内战中迅速耗竭净尽。注定了角逐权力的军事精英们为了内争胜出而不惜频繁引进外力而杀伤本土本族。注定了这样的国家对平民百姓税负沉重而财政支出始终高度集中于军队和“圣战”,而不可能如同中国大一统王朝正常时期税负往往只有这类国家的1/3、1/10甚至更低,[7]且财政支出大部分用于民生导向的公共事业。“这个国家,与其说本来是为人民的福利而组织的,不如说是为战争的便利而组织的”——黎巴嫩裔美国历史学家菲利蒲·希提在其经典的《阿拉伯通史》一书中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这句评语,实际上也适用于历史上几乎所有伊斯兰政权。注定了这样的社会不会关注推进生产技术和产业组织进步,进而提高劳动生产率,从而必然因技术、经济落伍而在各民族、国家竞争的历史长河中彻底丧失曾经赖以立身的军事优势。当军事优势丧失、对外掠夺收益不再时,依靠掠夺收益黏合不同部族而成的“掠夺型国家”也就无法重建了。……为什么中国历史上每次王朝崩溃之后至多几十年就能重建有效管辖中原江山的统一王朝?因为作为一个生产型国家,黏合社会的物质财富利益来自秩序、和平下生产增长的收益,精英们通过生产增长和促进生产增长而脱颖而出,统一,太平,安心发展生产创造更多财富、改善生活,……这样的愿景对所有民众和精英都有着不可抵挡的强大吸引力。今天的阿富汗为什么数十年来军阀混战不休,无法如同艾哈迈德沙那样迅速建立政令行于阿富汗全部国土的统一政权?归根结底,是因为今天的阿富汗已经是一个没有对外军事优势的贫穷落后国家,再也不可能如同艾哈迈德沙那样提供在他麾下共同对外侵略掠夺、分享丰厚战利品的愿景,又未能建立起可持续的经济、产业与财政基础,没有足够巨大的可用以黏合不同部族、民族、阶层的物质财富利益。更糟糕的是,经历过千百年“掠夺型国家”传统熏陶,阿富汗社会已经形成了与此相应的社会文化与机制,激励全社会上上下下在经济生活中追求垄断、乃至非法的暴利,漠视信用;结果是这个国家其它正当产业一片萧索,唯有走私、鸦片和其它毒品产业“欣欣向荣”,在数十年战火中先是取代其南方邻国跃居“金新月”毒品生产的中心,然后成为全球毒品生产超群绝伦的中心,不仅鸦片生产连年递增,大麻及其制品、冰毒(甲基苯丙胺)等其它毒品生产也快速膨胀:根据联合国禁毒署(UNDCP)统计数据,1992—1995年间,阿富汗鸦片年产量“稳定”在2200—2400吨。1997年,塔利班占领喀布尔,并将势力伸展到阿富汗北部,阿富汗鸦片年产量由此猛增25%,达到2800吨。[8]……到2018年,阿富汗鸦片产量已经上升至6400多吨。2020年,阿富汗罂粟种植面积同比猛增37%,阿富汗鸦片产量占到全球总产量的85%。同时,近10余年来,阿富汗大麻及其制品不断挤压北非阿拉伯国家同类毒品的市场份额,阿富汗冰毒生产更是突飞猛进,即使驻阿西方军队在2019年发动肃毒行动,大举空袭塔利班控制下的边境地区,一天之内就摧毁了数十个冰毒制造点,也挡不住该国冰毒产量持续猛涨。2015年,伊朗缉获的冰毒中有10%来自阿富汗;到2019年,这一比例已经上升到了90%以上。2019年当年,阿富汗缉获的冰毒高达上年的7倍。[9]